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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案惊奇

来源:临洮籍人,现为作家、散文家 作者:陈新民 发布时间:2020-06-28 14∶5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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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甘肃省高台县委挂职分管政法口的那几年,全县出过三起命案,案情都不复杂,侦破也容易,犯罪分子都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。因我工作的特殊性,分管主抓过这几个案子,分析案情,听取汇报,所以案子记得很清楚。20年过去了,三个案犯的音容还不时浮现在我眼前。 

一、一声叹 

全县最荒远贫穷的一个小山村,夹在祁连山北坡与南戈壁之间。一缕山泉拦进坝中,浇灌着几千亩薄地,养活了百余口人家。那年初春,天气回暖,地面开始泛浆。一个牧羊老汉发现,有只狐狸连着几天在一块沙磧上连嗅带刨。老汉好生奇怪,就拿羊铲在那儿挖起来。挖着挖着,突然冒出一只举起的手,他魂都惊飞了,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十几里外的乡派出所报案。值班民警立马组织人赴往现场,很快挖出一具竖埋的尸体。经辨认,正是村里长时间没露面的张家老二。 

张二没念多少书,养了一身蛮力、一副恶胆。村里村外,没有他不敢打骂的,包括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弟弟。知根知底的人说他是“叼跌吃,抢跌喝,不要皮脸不挨饿”的无赖。还有人预言,这小子要么杀人,要么被人杀了,迟早的事!可就是没人料到,他最终会死于母亲和兄弟之手。 

张二怨家境太穷拖累他说不下媳妇,扬言要把母亲和哥哥弟弟都杀了。养下这种儿子,母亲在家不得安生,出门抬不起头。她守寡多年,一门心思盼着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后过好光阴。眼看三兄弟到了娶媳妇年龄,老二恶名在外,谁敢把女子往来嫁?不能把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塞呀。 

那晚,张二喝得天昏地暗,回来又打又砸折腾了半夜才呼呼大睡。母亲对老大老三说,这个“现世报”不除,咱家日子都没法过了,你俩也不要指望能说下媳妇。哥俩听话和母亲一起动手,按腿的按腿,压身的压身,绞绳的绞绳,生生把张二勒死在炕头。后半夜,兄弟俩用架子车拉到十几里外的戈壁滩上埋了。待俩人掘成深坑,尸体已冻成硬棍,所以下埋时,一只手高举着。 

张二死相凶惨异常,像凝固在呼天抢地的一刹。挖掘现场的人看了毛骨悚然。从案卷里照片看,主犯苍老瘦弱,神色惊恐,脸部抽搐。才50出头的人,看起却像70多岁的老太。预审股长说,山里女人总归老实,没审几个回合就招供了。只是她一个劲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,想的是解脱两个儿子。凭她瘦成一把柴的身子骨,怎么可能把尸体运到十几里外深埋?事不明摆着吗。 

案情大白。几百号村民在村支书的带领下,联名给政府写信,申明母子三人杀掉张二,是大义灭亲为民除害,要求政府从轻发落。信的内容不过半页,签名和红手印却用了一整张纸。大要案联席会上,地区中级法院副院长说,处罚要以事实为依据,以法律为准绳,群众的意见不可以左右量刑。但是他又说,从因果关系看,这个案子也不是没有从轻处罚的可能。

从立案侦查到结案判决,案子拖了很长一段。最后母子三人都没判死刑。一家四口,死的死了,活的都去吃牢饭。真是应了那句老话,进门一家人,出门啥人是啥命。 

宣判过后几天,我陪人大代表视察看守所。宽敞明亮的女号中,她是唯一的“房客”。她盘腿坐在床沿,穿着簇新的黑布鞋,鞋底白的耀眼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面容舒展,神情平和,与刚归案时的苍衰惊恐判若两人。所长喊道:“站起来听话!”我白了所长一眼:“别、别,就坐着。”我对她说:“你看,判决了,心就定了。过些日子要送你去劳改队,就当是换个活法。” 

她没回应,转脸看了看号子,轻叹一声:“唉!” 接着自言自语:“一辈子没住过这么清净的地方。” 

二、一阵笑 

我见过在宣判会上笑出声的犯人。只一次。那是个杀夫的小媳妇,二十几岁,矮胖身段,圆脸小眼,头发浓重、发际很低,看不出有多凶悍,反而有点憨、有点愚钝。宣判她时,听法官念到“手段残忍,遇害人重伤致死”,她突然发出笑声:“哈哈, 哈哈……”,两手晃动手铐,掀得胸前纸牌哗哗大响,两边押解的女警察连忙按住她呵斥:“闭嘴!” 会场一阵骚乱…… 

案发后,我和政法委、公安局一干人赶到乡派出所了解案情。小媳妇结婚没几年,按乡亲们的说法,正是有滋有味过日子的时候。但她偏偏遇了个性格狂暴的丈夫,总怀疑她有外遇,三天两头打她,特别是酒后,下手更是没轻没重。把她的腿也打断了。看小媳妇身上的新伤旧痕,庄里的老太太开导说,这种“生牛皮疙瘩”似的蛮汉不是一半个呢。既然嫁给蛮汉就得有“背受”(承受力),要豁出年岁熬啊,好比要把生牛皮熟过来,就得费时日慢慢浸泡,一点点往软里揉搓。 

小媳妇可不愿这么熬下去,闹着要离婚,男人死活不同意。亲友们劝她,天下事不如人意十常八九,凑合着过算啦。村里乡上的干部调解过多次,也没少训斥那男人。每次训过,他能安稳几天,但过后出手更狠,边打边吼叫,想离婚嫁野汉?做梦去吧!总有一天,老子非要把你、把你娘母子(母亲)、把你一家人都杀绝!这番狠话把恐惧深深种在小媳妇的心底,催生了以死相拼的念头。 

出事那晚,男人醉酒回来,把她挤在炕旮旯,撕着发辫脚踹拳砸,又吼着要杀她全家。等男人闹够睡去,她越想越恨,越想越怕,操起一把锤子,发疯地抡去,直到男人不出声气,再用绳子勒住脖子……事后,她洗净脸面,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到乡派出所自首。值班干警给我们复述了她的自白:凭啥?凭啥人人都能奔好日子,我就世下叫这号坏怂祸害?害我不够,还要害我妈。离不成婚,离不成就得认命是吧?我早就不想在这阳世上苦了!与其等他杀我全家,不如现在豁出我一个死算啦! 

刚进拘留所那阵,她对自己怎么领刑不大在意,经常抽泣“坏怂不死,一家老小的命就悬在他手里啊!”她担心的是男人万一没死咋办?为此睡不着、吃不下。确知男人已死后,她连连说:“这就 成了,这就成了!”情绪越来越好,以致在宣判会上笑出了声。 “哈哈,哈哈……”生死度外的笑声,着实令人心惊。 

小媳妇被判处死缓。二十年了,想必她现在已经出狱,四十几岁的女人,以后的路还长呢。 

三、一把泪 

高小伙 26 岁,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有些年头了。先前大家只拿他当一碟馊菜,厌恶嫌弃有,要说对他有多怕还不至于。直到他做出了轰动全县的大案,乡邻才个个惊悚,想不到啊,从蟊贼到魔头,跨度就一两步! 

小伙瞄准邻村一户殷实农家。几经踩点,选择人们去上地干活,屋里只留个女孩守门时,他持刀闯入。女孩也是命不该死,小伙正行凶时,她父亲突然从地上回来取东西。经过一番拼命搏斗,罪犯被制服了,对方却被砍成重伤。从他实施犯罪到被扭送归案不过两小时。 

预审中,又挖出他贩毒罪行。全县第一例涉毒案件告破,是功劳,也含隐忧。公安局两个头儿赶忙来县委汇报。政委摘下眼镜摆手叹气:“完了,完了!‘无毒县’牌子算是砸了!”大胡子局长抖着腮帮子发狠:“要不为文明执法,老子真想踏龟孙几脚!” 

小伙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。按惯例,每次开有死刑的宣判大会,地区政法部门的领导都要来县里巡视。公判大会前夜,我陪着地区法院、检察院和公安处领导去拘留所会见室看望小伙,听听他还有什么诉求。小伙高挑身材,宽肩瘦臀,头面棱角分明,直鼻大嘴,新剃过的发茬在电灯下反射着幽幽青光。他一面大口猛吸阿诗玛烟卷,一面和来告别的亲人说这说那,话语有板有眼,口气又冲又横。 

他脸色灰暗,目光阴郁,表面看不出紧张,也看不出愧疚,只是哐啷哐啷响动的脚镣,暴露了内心的颤抖。他给姐姐嘱托:“好好照应娘母子,给娘母子说,就当没有养这个儿。”说到这儿,他的眼泪夺眶而出,却没放一点悲声。而后,他不断扭头向窗外眺望。大胡子局长俯我耳边悄悄说:“这家伙有个相好的小寡妇,说来还是沾点远亲。他要求临死前见见面,按规定不是直系亲属不能会见。”我想了想,把局长拽出门问道:“就当是直系亲属得了,让他们见见?”他说:“是,我马上打电话叫乡派出所把人送来。” 

当晚,安排了三个干警在号子里陪他。第二天清早去会场的车里,局长给我说:“家伙牌艺极精,和我的人打扑克打到早晨四点才撒手,说‘不耍啦,过会要上路呢,得睡一会。’他还真实实睡了一觉。” 

宣判大会选在国道边案发地小镇召开,那天参加大会的人特别多,再加上过往驻足观望的行人,把镇广场挤得水泄不通。一些进不去的小孩攀上周边的房顶、树杈咋呼嬉闹着。远处,有人拿着望远镜眺望会场。 

宣判厅设在广场东边大戏台,地县两级政法部门领导坐在台上。一溜罪犯带手铐站台前,小伙被警绳捆起架上刑车。他在车顶来回拧着脖子,目光不停地在下面人群里穿梭,从大会开始一直到刑车启动。 

“张望啥呢?还寻思相好呀,昨晚小车拉都不来,今日格人山人海,臊都臊死了,她敢来?”局长望着小伙背影恨恨地说。肯定是,他还想着“无毒县”牌子被砸的事。 

警笛呼啸,声声凄厉,刑车渐行渐远,驶向小伙的不归路。 

(作者系临洮籍人,现为作家、散文家。曾在上世纪90年代挂任高台县委副书记一职,现已退休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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